【黑心跳】丰年瑞雪

·有前文背景和一些原著向私设

·手机电脑轮流码字,分段有点怪



依民间旧俗,历年冬至日上各处都安生得很,今岁亦不例外。

大道上清清冷冷,晃晃悠悠地只走着一个人儿。

明明是刚落过雪的天气,那人却一袭青衣薄衫,倒是外边松垮搭件披风——人瞧着也像个久病的——直教人担心他冻坏在路上。

然而这人踏过地上新雪的架势像极了午后散步的贵游子弟,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闲散和理所应当的孤高。

跳跳掩在宽袖的手指冻得发白,他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,只拿一双温柔多情的眼儿望着街边。

 

这雪积在门口也有了厚厚一层,只怕这般团圆日子主人家还在备晚膳。也是,今个儿既用不着出门,扫那门前雪作甚。

还是待到何时日头出来,这雪也自然化了。

谁在乎呢?

跳跳移开了眼。


他顺着不再熟悉的街道走他的路,转过街角,瞧见一家药房,一口铁锅还有一个年轻人。

年轻人倚着铁锅的热气,头也不抬地打着哈欠招呼跳跳,“朋友,来吃点东西暖暖身子?”

跳跳正要拒绝,又见他和煦笑容,便顿了顿,应了声好。

接过温热的水饺,跳跳随口一问:“你是这儿的药师?”

“这家药房是我丈人名下的,我自然是这儿的药师。”

跳跳弯眸,“那可真让人艳羡。”

两人不着边际地扯上几句,年轻的药师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:“公子,我瞧你……似有些面熟,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?”

闻言,跳跳抬眼看向他,奇道:“我打小住在江南,此番北上也是第一遭——你搁哪见的我?”

药师一怔,旋即温声道:“兴许是我认错了——只是我年少时碰到过一位……公子,人端得是俊雅逸秀,可惜脸色身骨都差得很。”

他垂下眼,笑了笑,“这些年我也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,唯有他一人我未曾医好,着实遗憾。”

“我见公子你亦是如此,不禁记起他来。”


今夕复何夕,新雪早辞旧。

谁人逢故人,来客未归乡。


跳跳正要出言相慰,屋子里头便传来女子声音,要唤她夫君入屋用膳。

于是他顺势辞去,称是友人相候无意久留。

药师挽留不住,只得放他离开。

跳跳瞥见那娇媚姑娘,牵牵嘴角,心笑这孩子福分不浅。

他跃下飞檐——饶使再悲天悯人不过,他还是见不得阖家团圆的和乐。

虹猫那小子说,侠者,当见天下安乐,四海清平,纵天地浩兮我无归,亦不应有悔!

 

跳跳当真妒羡这位少侠有如斯胸襟。

奈何那位白衣少侠往后有天下苍生,往前有万里鹏程,身边还有位武林第一美人作红颜知己。

奈何这位青衣剑客此生命数孤苦,还要背了血海深仇,为虎作伥整整十年,至此仍孑然一身。

长虹贯日,斩妖除魔为天下。

青龙降魔,恩怨两清了私仇。

合该他赔上这一辈子。


跳跳一脚踩上刚随地捡来的小破铁锹——多半是到处挖坟的流民丢下的——略显吃力的刨起了坑。

他可不善这种活儿,好在酒坛子浅,三两下便见了影儿。

跳跳将锹子抵在坛底,附身拉住绳子,一提真气,使了个巧劲带着酒坛飞上枯树枝丫。

 

其实他不爱饮酒。

 

但凡留心过的,大都知道比起烈酒魔教护法更爱清茶。

甭管多大的宴席,魔教护法也要寻个安静地儿——虽然只是相较而言——捧着一小盏茶慢慢地抿。

单看他一人,总叫人疑心周遭没有纸醉金迷只有清风弄竹。

无端地孤高,又清冷得很。


可他总归是个在红尘中挣扎翻滚的凡人,既不是仙人也做不了隐士,不过就比其他人苦大仇深那么一点,便活成了那般模样。

所以麾下执意敬酒,他也满杯回敬。

所以同僚酒兴正酣,他也从命饮尽。

谁让那人倏忽横过一双似笑非笑的凌厉凤眼,沉声道:“便是魔教中人,也是知礼数的……”

“护法。”

于是他总还是维持个从容的风度,送个粲然的笑靥,奉上几句漂亮的场面话。

谁让他还得做个魔教护法。


北方的酒,他向来喝的不情不愿,那味儿不仅辛苦,还呛得他胸闷气短。

南方的酒倒好些,却也寡淡无味,他也不爱,只是不自觉间又埋下一坛。

他尚在魔教时,常千方百计地讨来各色果酒花酿,酒味淡得很,也省的他忧心贪杯误事,但也不见甘甜。

同他幼时偷蘸尝来的家醅截然不同。


这且不谈,先说他那时常在夜半惊醒,若是碰巧想起已不甚清晰的过去,他便会卷件外袍去林子里头,呆坐独酌,观星望月。

酒是甘冽在前涩在后。

茶是清苦在前甘在后。

等到他明白时,他已然形影相吊。

尽是陈年旧事,跳跳嗤笑一声。

他险些忘了此行可不是追忆什么先人抑或凭吊什么流年。

 

杜康不解愁,还倾荒山林。

跳跳一脸温柔的笑意,他用最欢快的腔调唱道:

“一己私欲,无端我年少失怙,合该你众叛亲离;一盏薄酒,竟嘲我茕茕独立,却怜你孤家寡人;一坛自酿,应笑你死无全尸,还哭我——满盘皆错。”

 

他顿了顿,又道:“先父在时,曾教我许多。可惜我生性愚笨,只一样‘礼尚往来’学得皮毛。故我为人处世,唯奉此道而行。 

“灭门之恨我业已报,抛却不共戴天之仇,你于我尚有薄恩寡情,因而我来祭坟。

“如此恩怨两清,来生莫来叨唠。”


末了,再笑不出。

那些年那些事过去那么久,在他心底还剩多少分量,如今他还余多少苦恨,他自己也看不清记不住了。

现在回头,他仍记得那轮血日下尸横遍野,却忘了自己那时心境,他仍记得那雷雨中青龙出渊,却忘了自己多年悲苦。

有时他记起往事,若非缠身多年的梦魇便是鸡毛蒜皮的事儿。

 

好些年前,也有个冬至夜——

跳跳随意卷了件雪白大氅,不慌不忙地出了门,颇为悠然自在。

 

他抬脚跨过门槛,眼也不抬地立定行礼问安。

得了令他方才一拢袖上前落座。

随后听一个疯子——那时还称不大上——讲些“顾影自怜”“门衰祚薄”一类话。

跳跳在心里支着胳膊弯着眉头笑,面上一派凄然诉自己同是雨打孤萍。

苦于各类烦心事,他近些时日剑法轻功都无甚进益,唯独这察言观色——尤其是揣摩某位心思——的本事愈发见长。

只怕爹娘在底下知道了要气活过来。

二人心照不宣地互有来往。


跳跳忽掩着嘴咳了起来,一时半会儿竟停不下来。

见他脸色着实糟糕又穿得少见的厚实,因而黑心虎问他近况。

跳跳不动声色地攥住袖角,扯出个与平日无异的笑容,“劳您挂心,卑职一切安好。”

——万幸,这件向来被自己是压在箱底,又用的教内派发的香袋,味道是相……


“可孤听闻护法近几日犯了旧疾,”黑心虎瞥他一眼,“单是吐血,便已不下三次。”

跳跳忙推说是他人以讹传讹,称近来雪下的紧,自己向来有畏寒的毛病罢了。

魔教教主漫不经心地叩着桌子,“既然如此……阁子里那暖炉护法可先取来用着。教内前些时日刚得了几匹布,正好做衣裳被褥。这些天忙着备置年货,也没什么事该操劳到你,护法也别出来跑,省的……冻到吐血。”


啧,这护法本就一个虚职,就这样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削权。

话说这人什么毛病,就这么喜欢给自己送衣裳——现下他未穿过的私服便已攒了五个柜子,怎么还要来?!

跳跳眼角一抽,赶忙岔开话题,感慨今夜月儿圆。

可惜廿七日的玉蟾瘦的脱了相。

不过魔教教主岂是寻常人?

他面色自若地接口称赞月下花艳。

树梢上几瓣红梅半残不残将落未落。

跳跳相当上道地笑声附和。

 

恍惚中热食氤氲的雾气竟让他感受到那么点人间烟火气。

约莫是孤单久了,容易生出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思来,竟也贪心起寻常人家的和暖。

温茶热菜果空腹,凉风寒雪灌愁肠。


命中注定,茕茕独立,踽踽独行。

 

 

跳跳垂下眼睑,心道自己近来却也忙碌,光是四下凭吊,竟已蹉跎了一年有余。
若是这黄泉之下无那阴曹地府,可真枉他跑遍了大江南北——
他父母旧识葬在江南,他手下亡魂多在淮北;北上途中送客死他乡者随孤魂野鬼葬入土,旧时战场送枉死之人并他一腔孤愤满怀热血下葬。
最后来给这位连坟都立不起的上坟。

 

只是当年那场麒麟血雨下的这黑虎崖面目全非,更兼当时他重伤昏迷,他自然不知那位身陨何处。
于是他连上坟的地儿也没挑,找到自己埋下的花酿,权当那位身陨于此咯。

 

不但选址草率,跳跳还懒得带物什来,连那唯一的花酿——
他还要饮几口,道这杜康索然无味不如白水,笑那世人酩酊竟以琼浆解百愁。



恐怕他这双手只适合使些刀枪棍棒,捣鼓些害人害己的东西了。附庸风雅什么的,还是要像阿爹的人才做得好啊。
他没学到阿爹酿酒的本事,更没学到阿爹的落拓潇洒。
反而偏执到宁愿搭上十年——乃至更多——也不肯往后退一步。

 

甚至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现役青光剑主比现役奔雷剑主更莽。
奔雷剑主即便盛怒,只要能有人按下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尚能峰回路转。
青光剑主则不然,他那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把说客逼上绝路。

 

这倒不是说他心无城府,倘若非要比个高低,这七剑之中却数他最为沉稳。
虹猫尚有少年意气,蓝兔仍怀女儿柔肠;莎莉偶有脆弱易怯,逗逗常是稚气未脱;大奔则鲁莽冲动,而那位竹林居士……则是满心的老婆孩子热炕头。

 

跳跳曾是常年待在黑虎崖那等地方,自然养出了这么一个性子,况且他还长时间对着位喜怒无常的魔教教主,还逼得他偏执带点疯气。
像虹猫少侠那样长在山灵水秀地方的,心境自然也要开阔,像黑小虎那样窝在荒山野岭地方的,心眼自然也要狭小。

 

他还没个亲人牵念照顾,若说黑小虎,他行事还要有所顾忌,但这位青龙传人……可是从未想过自己能活到现在。
跳跳全凭一股子疯劲儿撑过漫漫十年,待到大仇得报还真是惘然若失——他当真不知这麒麟血雨竟能将他救回来——虽说也没根治,但居然吊住了他一条命,后来逗逗六人又盯着他修养,竟硬生生地活到今日。

 

他如今回头,当真不解自己怎的做了十年魔教的人,又怎的偷出时间参透了青龙降魔,又怎的仍为七剑而不沾邪道风气。
他想了一会儿,记起有一个冬日——

 

 

眼前是尸横遍野的惨烈,耳边是鬼哭狼嚎的悲鸣,那个年轻妇人爬到他脚边哭着要他放过那个不足三月的婴孩。
他的喉咙发干,应了声伸出两只白皙如玉的手。

 

刹那间寒光乍起,断刃携易水之风袭面而来。

他近乎戚然,不躲不避,直至自己被人揽腰向后一撤方回过神来——面上温热是那孩子的,那狠戾的一剑是那位姑娘家送来的。

他以为自己青莲濯濯别人拿他做救命稻草。

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。

他忽的笑出了声。

 

世人愚昧至此,总催他心灰意冷。

他捂着嘴缓缓弯下腰去,一阵愈演愈烈地咳嗽。

落梅明艳,自他指缝间溢出,坠到褐红色的泥泞上,于他眼底洇开,终将他淹没。

身后一点叹息似有似无。

 

 

坛中酒犹有尽时,命里苦终无边涯。

夜风凛冽,酒力温热,较之火炕边阖家欢聚的喧闹,另有一分闲散洒脱的快意。

跳跳向后一仰靠着枯树,微微眯缝起眼,再自然不过地哼起梦中的水乡歌谣。

 

“护法护法,你这吹的是什么?”猪无戒晃到他眼前,“怎么俺老猪从未听过?”

那时他收起长笛,故作深沉地忽悠说那是自己即兴作的曲。

牛旋风接过话头,“俺觉得不像随便吹的。”

跳跳往后一蹦,骂道:“你从哪冒……”

“孤也觉得不像。”

 

跳跳寒毛倒竖,生生压下自己窜出去的本能反应。

他堪堪立定,身后那人便退了两步。

 

跳跳暗暗舒气,转身拱手,“教主。”

猪无戒牛旋风跟声。

黑心虎负手不语。

 

“方才我那是胡说,”跳跳又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,信口胡扯,“这是卑职从别人那讨来的谱,那人还送了个名儿,叫什么人生不过一百年。”

说着跳跳便偷拿眼看他那教主神色,见他不应声,又补道:“只是卑职不通音律,照着谱吹也是一遍一个样——”

不待他人反应,他抬手就是一道凄厉之至的羽音,其声悲怆哀绝,足使天地恸哭、日月变色。

眼瞅着牛旋风一脸狰狞地抡起了他那两板斧子,跳跳忙压低了调,把笛音七抖八颤地往下滑了去。

 

黑心虎面无表情地听他造作完这支零碎到不成样的曲子。

那边牛旋风猪无戒二人还在作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状,大有双双举身赴清池之意。

 

黑心虎幽幽开了口,“按说吹的一样的谱,便是再不通音律也该有几个音合得上——护法这……着实令人称奇。”

啊,果然太敷衍了。

跳跳将长笛递到嘴边,“那卑职再来一次?”

他长吸口气——

牛猪二人满眼惊恐,若不是碍于场合,只怕这二位能给他跪下磕几个响头。

“还是算了吧。”黑心虎出声。

 

“既然您都不想听,那卑职也只得作罢了。”跳跳长吁短叹,仿佛他有多惋惜似的。

只是那对招子盈了满满一汪笑意,哪有半点不舒心的样子?

 

黑心虎移开视线,道:“不过……孤还是劝护法一句好好背下谱子再出来丢人现眼。”

这双凤眸太过通彻清明,这个人也太过坦然无愧。

只要他笑,自己总忍不住姑且再信他一次。

他想。

 

 

荒山野岭,万籁无声,羁旅天涯客自是清高。

一曲末了,独余天地苍莽,孤月寒星。

跳跳渐有了点困意,他阖目欲睡。

生怕酒力微薄,晚风忒凉,自己彻夜无眠又无处可归。

梦醉时尚可归乡,酒醒处是为异客。

 

他又梦见年少事。

他问七侠是否如说书人所唱情同手足,生死与共。

阿娘俯身沏茶,壶中流华悲欢离合浮沉不止。

 

阿爹揉揉他的头,告诉他七剑传人确是同生共死的情分,七剑传人确是情同手足的挚交。

“那我怎从未见过其余六剑?”他仰头问。

阿爹但笑不语。

阿娘在他身边坐下,细声道是当初合璧代价甚大,这些年又称得上海清河晏,余者便也各自成家立业,自然也就少了走动。更何况青龙一脉远在江南,与其余几剑相隔甚远,近几年不过同旧友尚有过几封书信来往罢了。

他看见阿爹眼底晦暗。

“不过是日子安稳了,也就这么疏远了。”

 

阿爹又舒了眉头,作风轻云淡状,“如此也好,我倒希望这天下太平,你以后同那六剑传人再不往来。”

语意未毕,阿爹便变了脸色开始咯血。

阿娘惊惶伸手去试他脉息。

——这还是当年七剑合璧是爹落下的病根,那滋味如何跳跳也不是没受过。真要比起来,他还是带伤合璧,那时内力更是不及他爹深厚,便连那号称“生死人,肉白骨”的麒麟血也没能根祛这一份折磨。

 

跳跳早见识过,七剑合璧的代价——“不过是非死即残”。

但他还身为七剑传人,他还是堂堂七侠之一。

 

侠之一字,重过五岳。

他往后顾虑颇多,他往前踌躇难行,皆为一个侠字。

 

这辈子甘愿画地为牢,更为他一时犯浑,业火孽障也该他倾尽所有。

青龙一脉最后的血亲曾俯首于至恶至邪。

 

“凡入我教者,大抵穷途末路之徒;愿追随孤者,尽是罪无可赦之辈……”

他笑的粲然——穷途末路,罪无可赦啊。

“今日汝若受此虚位,此后受千夫所指,余生永不见天光云日,再无一丝回转余地——如此,不悔?”

他俯下身去,额前青丝落下,掩住眼底明暗。

他勾勾唇角,决绝异常,

“九死不悔。”

 

九死,未悔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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